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活在当年(一)

作者:admin 时间:2022-04-04 15:04来源:未知 点击:
前言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
前言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前面已经说过,我和现实关系紧张,说得严重一些,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,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,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。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,不是控诉或者揭露,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。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,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,对善与恶一视同仁,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,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《老黑奴》,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,家人都先他而去,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,没有一句抱怨的话。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,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,就是这篇《活着》,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,对世界乐观的态度。写作过程让我明白,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。一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,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,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。那一年的整个夏天,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,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。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,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,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,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,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,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。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,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,当我站起来告辞时,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。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,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《十月怀胎》。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,坐在农民的屋前,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,压住蒸腾的尘土,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,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,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,看看几个年轻女人,和男人们说着话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头戴宽边草帽,脚上穿着拖鞋,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,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。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,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,我的拖鞋吧哒吧哒,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,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到处游荡,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,哪些我没有去过。我走近一个村子时,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。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,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,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。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,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,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,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。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?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,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,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,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,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。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,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,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,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,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,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。在农忙的一个中午,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,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,把我引到井旁,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,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。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,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,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,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,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,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。我见到她时,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,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。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,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,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,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,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。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,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,这个女孩又惊又喜。我当初情绪激昂,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。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,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。可是后来,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,我才吓一跳,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,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,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午后,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,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,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,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。我摘下草帽,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,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,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,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,就在青草上躺下来,把草帽盖住脸,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,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,睡了两个小时。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,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。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,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。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,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,我起身后,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,它低头伫立在那里,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,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,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做牛耕田,做狗看家,做和尚化缘,做鸡报晓,做女人织布,哪只牛不耕田?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,走呀,走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,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,拉着犁往前走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,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,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随后,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,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,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,接着出现两句歌词——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皇帝招我做女婿,路远迢迢我不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因为路途遥远,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。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。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,老人又吆喝起来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二喜,有庆不要偷懒;家珍,凤霞耕得好;苦根也行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?我好奇地走到田边,问走近的老人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牛有多少名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人扶住犁站下来,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城里人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点点头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人得意起来,“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人回答:“这牛叫福贵,就一个名字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噢——”老人高兴地笑起来,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,当我凑过去时,他欲说又止,他看到牛正抬着头,就训斥它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别偷听,把头低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牛果然低下了头,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,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,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,就不会不高兴,耕田也就起劲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,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,里面镶满了泥土,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,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,他向我讲述了自己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四十多年前,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,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,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,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,干活的佃户见了,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走到了城里,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。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,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。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,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。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,我爹打着饱嗝,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,走出屋去,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走到了粪缸旁,他嫌缸沿脏,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。我爹年纪大了,屎也跟着老了,出来不容易,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,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,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。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,罩住他的田地。我女儿凤霞到了三、四岁,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,我爹毕竟年纪大了,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,凤霞就问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,你为什么动呀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说:“是风吹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,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,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,都是我家的。我爹和我,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,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,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。我女人家珍,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,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。有钱人嫁给有钱人,就是把钱堆起来,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,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,用我爹的话说,我是他的孽子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念过几年私塾,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,是我最高兴的。我站起来,拿着本线装的《千字文》,对私塾先生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好好听着,爹给你念一段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从小就不可救药,这是我爹的话。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。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,当初我可不这么想,我想我有钱呵,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,我要是灭了,徐家就得断子绝孙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,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,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,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,说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长根,跑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雇工长根就跑起来,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,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。我说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飞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就一步一跳,做出一副飞的样子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,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。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,头发抹得光滑透亮,往镜子前一站,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,一副有钱人的样子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爱往妓院钻,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,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。做人呵,一旦嫖上以后,也就免不了要去赌。这个嫖和赌,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,怎么都分不开。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,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,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,说白了就是撒尿。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,*沂怯滞纯煊纸粽牛乇鹗悄歉鼋*张,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。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整天有气无力,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。我爹常常唉声叹气,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,我对自己说:“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,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。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,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,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。我对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别犯愁啦,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。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,她偷偷告诉我:“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。我心想就是嘛,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,我怎么会答应。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,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。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,自然有些难看,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,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,我嫌弃她,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呀,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从不顶撞我,听了这糟蹋她的话,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又不是风吹大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自从我赌博上以后,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,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。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,我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不鬼混啦,我在做生意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问:“做什么生意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一听就火了,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。他知道我是在赌博,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,我左躲右藏,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。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,竟然越打越凶了。我又不是一只苍蝇,让他这么拍来拍去。我一把捏住他的手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你他娘的算了吧。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,你他娘的就算了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捏住爹的右手,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,还想打我。我又捏住他的左手,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,他气得哆嗦了半晌,才喊出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孽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去你娘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双手一推,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年轻时吃喝嫖赌,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。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,叫青楼。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,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,晃来晃去。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,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,在河水里摇呀摇呀。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,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的丈人,米行的陈老板,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。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,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,让她停下,脱帽向丈人致礼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近来无恙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,我呢,嘻嘻笑着过去了。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,我对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别哄我啦,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。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怕我,我倒是知道的。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,我丈人身手极快,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。他不敢见我,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。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,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可真是热闹,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,手里拿着小彩旗,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,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,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,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,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,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,我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,让她背着我回家,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,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妓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,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,才睡下就被我叫醒,说我心肠黑。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,就把她的嘴堵上了。走近了城门,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,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,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都站好了,都站好了,等国军一到,大家都要拍手,都要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人看到了我,就嘻嘻笑着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来啦,来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,赶紧闪到一旁。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,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跑呀,跑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,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,嘴里骂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夜里压我,白天骑我,黑心肠的,你是逼我往死里跑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,来到丈人近前,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站住,站住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妓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,我大声对丈人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岳父大人,女婿给你请个早安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,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,嘴唇一个劲地哆嗦,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祖宗,你快走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,家珍是个好女人,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,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。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,我在外面胡闹,她只是在心里打鼓,从不说我什么,和我娘一样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,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,乱糟糟的不能安分。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,刚刚坐下,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,摆在我面前,又给我斟满了酒,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。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,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,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。我问她,她不说,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四样菜都是蔬菜,家珍做得各不相同,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。起先我没怎么在意,吃到最后一碗菜,底下又是一块猪肉。我一愣,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,她是在开导我: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,到下面都是一样的。我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道理我也知道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道理我也知道,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,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,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,心里对我不满,脸上不让我看出来,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。我偏偏是软硬不吃,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,我就是爱往城里跑,爱往妓院钻。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,她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男人都是馋嘴的猫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,还揭了我爹的老底。我爹坐在椅子里,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,嘿嘿笑了一下。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,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赌博时也在青楼,常玩的是麻将,牌九和骰子。我每赌必输,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,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,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。后来我干脆赊帐,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,让我赊帐。自从赊帐以后,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,债主也不提醒我,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直到解放以后,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,难怪我老输不赢,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。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,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,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,穿着蓝布长衫,腰板挺着笔直,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,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。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,沈先生才咳嗽几声,慢悠悠地走过来,选一位置站着看,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沈先生,这里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,对另三位赌徒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,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,只听到哗哗的风声,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,唰唰地进进出出,看得我眼睛都酸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,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,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小日本投降那年,龙二来了,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,光听他的口音,就知道这人不简单,是闯荡过很多地方,见过大世面的人。龙二不穿长衫,一身白绸衣,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,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,实在是精彩,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,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。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,托着一盘干毛巾,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。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,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。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。起先龙二一直输,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,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,一个骂骂咧咧,一个唉声叹气。沈先生一直赢,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,沈先生皱着眉头,像是输了很多似的。他脑袋垂着,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。沈先生年纪大了,半个晚上赌下来,就开始喘粗气,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,沈先生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一局定胜负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,擦着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行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,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,只在中间留个空。每个人发了五张牌,亮出四张后,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,把牌一推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完啦,又输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赶紧说:“没输,你们赢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,是黑桃A,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。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,他是三A带两K,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。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,沈先生怔了半晌,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输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,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,龙二抢了先,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。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,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,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,转过身来往外走,走到门口微笑着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老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,听说那天天刚亮,他就坐着轿子走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沈先生一走,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。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,沈先生是只赢不输,龙二是赌注小常输,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。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,有输*杏晕易*觉得自己没怎么输,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,输掉的倒是大钱,我还蒙在鼓里,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最后一次赌博时,家珍来了,那时候天都快黑了,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,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。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,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、八月个月了。家珍找到了我,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,起先我没看到她,那天我手气特别好,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,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兄弟我又栽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,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,我也不敢,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,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,他常赢少输,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,接连地输给我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嘴里叼着烟卷,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,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,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。人都是一样的,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,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。我正高兴着,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,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。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,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,这太不吉利。我就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起来,起来,你他娘的给我起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还真听话,立刻站了起来。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来干什么,还不快给我回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完我就不管她了,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,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看自己又赢了,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龙二,你去洗洗手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嘿嘿一笑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,我一看,她又跪到地上。家珍细声细气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跟我回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?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?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,我看看龙二他们,他们都笑着看我,我对家珍吼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给我滚回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还是说:“你跟我回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给了她两巴掌,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。挨了我的打,她还是跪在那里,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回去,我就不站起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,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。这么好的女人,我对她又打又踢。我怎么打她,她就是跪着不起来,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,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。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,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,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,我对他们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拖得越远越好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被拖出去时,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,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,家珍没喊没叫,被拖到了大街上,那两个人扔开她后,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,那时候天完全黑了,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。后来我问她,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,她摇摇头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,站了很长时间,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,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。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,就走开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。她一个孤身女人,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,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,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早上几年的时候,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。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,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,提着一盏小煤油灯,和几个女伴去上学。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,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,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,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,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,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,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,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,我当时就在心里想,我要她做我的女人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,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谁家的女儿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鞋匠说:“是陈记米行的千金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快去找个媒人,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,我就开始倒霉了,连着输了好几把,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,像洗脚水倒了出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嘿嘿笑个不停,那张脸都快笑烂了。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,赌得我头晕眼花,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。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,用唾沫洗洗手,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。我正要去抓骰子,龙二伸手挡了挡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慢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。”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,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,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。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,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,我拿着擦脸时,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,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。我一点都没察觉,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,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,掷出去一看,还好,点数还挺大的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轮到龙二时,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,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,喊了一**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七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,龙二这么一拍,水银往下沉,抓起一掷,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,脑袋嗡的一下,这次输惨了。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,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,便宽了宽心,站起来对龙二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先记上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能再让你赊帐了,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。再赊帐,你拿什么来还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,连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会,不会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,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,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,看清楚了吗?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,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。算到一半,我对龙二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别算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重新站起来,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,那时候天完全亮了,我就站在街上,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。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早啊,徐家少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,我呆呆地看着他。他笑眯眯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瞧你这样子,都成药渣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,他不知道我破产了,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。我苦笑着看他走远,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,就走动起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,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,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,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,我哪还有这个胆量?我把脑袋缩了缩,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。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,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,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,脑袋里空空荡荡,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。到了城外,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,我又害怕了,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?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,走不动了,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,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。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,走过了一棵榆树,我只是看一眼,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。其实我不想死,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。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,就对自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算啦,别死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,一想到爹,我心里一阵发麻,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?我边走边想,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,还是回家去吧。被我爹揍死,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就那么一会儿工夫,我瘦了整整一圈,眼都青了,自己还不知道,回到了家里,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,她看着我的脸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福贵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,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,我不再看她,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,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,她张嘴看着我。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,我却对她又打又踢,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,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家珍,我完蛋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,家珍慌忙来扶我,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?她就叫我娘。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,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,一副要死的样子,可把她们吓坏了,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,我伸手把她们推开,对她们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把家产输光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,她使劲看看我后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我把家产输光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,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抹着眼泪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上梁不正下梁歪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,她没怪我,倒是去怪我爹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也哭了,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输了个精光,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。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,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,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。听到我爹的声音,我娘就不哭了,她站起来走出去,家珍也跟了出去。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,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孽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,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。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你快躲起来,爷爷要来揍你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,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,拉不动我她就哭了。看着凤霞哭,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。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,就是看着这孩子,我也该千刀万剐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,他喊着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孽子,我要剐了你,阉了你,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想爹你就进来吧,你就把我剁烂了吧。可我爹走到门口,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。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,扶到他自己的床上。过了一会,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,第一天他呜呜地哭,后来他不哭了,开始叹息,一声声传到我这里,我听到他哀声说着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报应呵,这是报应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三天,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,他响亮地咳嗽着,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*坏健*到了晚上的时候,我娘走过来对我说,爹叫我过去。我从床上起来,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,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,他有力气来宰我了,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。我对自己说,任凭爹怎么揍我,我也不要还手。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,身体软绵绵,两条腿像是假的。我进了他的房间,站在我娘身后,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,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,白胡须一抖一抖,他对我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出去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,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,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。他躺着没有动,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呵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爹叫了我一声,他拍拍床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坐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,他摸到了我的手,他的手和冰一样,一直冷到我心里。爹轻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啊,赌债也是债,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。我把一百多亩地,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,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。我老了,挑不动担子了,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,听完他的话,我眼睛里酸溜溜的,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,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,脑袋掉不下来,倒是疼得死去活来。爹拍拍我的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去睡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,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,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放下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,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徐老爷,你要的货来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,他把房地契递过去,向那人哈哈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辛苦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人指着三担铜钱,对我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都在这里了,你数数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,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,不用,进屋喝口茶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人说:“不必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完,他看看我,问我爹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位是少爷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连连点头,他朝我嘻嘻一笑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,可别让人抢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天开始,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。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,凤霞看到了也去采,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,盖在担子上,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,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,仰着脸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,差点掉出眼泪来,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。到了城里,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,亲热地喊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来啦,徐家少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,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不是自找苦吃,换些银元多省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,他就不再叫我少爷,他点点头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就放这里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,他拍拍我的肩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去喝一壶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听后忙说:“对,对,喝一壶,我来请客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摇摇头,心想还是回家吧。一天下来,我的绸衣磨破了,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。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,走走哭哭,哭哭走走。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,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。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,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,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。这么一想,我都走不动路了,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。那时我家的老雇工,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,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。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,现在也要离开了。他很小就死了爹娘,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,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。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,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,看到我蹲在路边,他叫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对他喊:“别叫我少爷,叫我畜生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摇摇头说:“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,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,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,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。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,我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天快黑了,长根你回家去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开去,我听到他嗡嗡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把长根也害了,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,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。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,我才站起来往家走,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,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,我爹还在床上躺着,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,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。她蹦蹦跳跳走过来,扑到我腿上问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摸摸她的小脸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好在她没再往下问,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,高兴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给你洗裤子呢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到了吃饭的时候,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给你把饭端进来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说:“我出来吃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,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,那张脸半明半暗,他弓着背咳嗽连连。爹坐下后问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债还清了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低着头说:“还清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说: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看到了我的肩膀,又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肩膀也磨破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没有作声,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,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。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,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,把碗一推,他不吃了。过一会,爹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从前,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,鸡养大后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再把羊养大,羊就变成了牛。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爹的声音里咝咝的,他顿了顿又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到了我手里,徐家的牛变成了羊,羊又变成了鹅。传到你这里,鹅变成了鸡,现在是连鸡也没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没出两天,龙二来了。龙二的模样变了,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,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。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,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。龙二用脚踢踢墙基,又将耳朵贴在墙上,伸出巴掌拍拍,连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结实,结实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,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看着那绿油油的地,心里就是踏实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一到,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,搬到茅屋里去住。搬走那天,我爹双手背在身后,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,末了对我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完,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,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。我爹像往常那样,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。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,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,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,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轻轻一笑,向他们摆摆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这样叫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,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,在粪缸前站住脚,四下里望了望,然后解开裤带,蹲了上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,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,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。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,他直起腰后,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,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,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,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。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,问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你没事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动了动眼皮,看着佃户嘶哑地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谁家的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佃户俯下身去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爷,我是王喜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想了想后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噢,是王喜。王喜,下面有块石头,硌得我难受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,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,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,轻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下舒服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喜问:“我扶你起来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摇摇头,喘息着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随后我爹问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喜摇摇头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,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像是有些高兴,又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第一次掉下来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喜说:“是的,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嘿嘿笑了几下,笑完后闭上了眼睛,脖子一歪,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,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,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,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,遇到了跑来的王喜,王喜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奶奶,老爷像是熟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:“娘,福贵,娘……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没喊几声,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。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,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,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。家珍看到我叫着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是爹……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脑袋嗡的一下,拼命往村口跑,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,我又推又喊,我爹就是不理我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站起来往回看,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,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死后,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,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,一会儿眼泪汪汪,一会儿唉声叹气。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,她玩着我的手问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爷爷掉下来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看到我点点头,她又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风吹的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,她们怕我想不开,也跟着爹一起去了。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,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,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,她们才放心地问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没事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人只要活得高兴,穷也不怕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她是在宽慰我,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,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。我爹死在我手里了,我娘我家珍,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爹死后十天,我丈人来了,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,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,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。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,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,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,有一个人问我丈人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谁家的喜事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家的喜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,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,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,他朝后面摆摆手,花轿放在了地上,锣鼓息了。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,我心里咚咚乱跳,不知道该怎么办?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,家珍叫了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看看她女儿,对我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那畜生呢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陪着笑脸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说福贵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还会是谁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,看到了我,他向我走了两步,对我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畜生,你过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站着没有动,我哪敢过去。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过来,你这畜生,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?畜生你听着,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,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。你看看,这是花轿,这是锣鼓,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喊完以后,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站着没动,叫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还不快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,转身进屋了。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行行好,让家珍留下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,又转过身来对我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畜生,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,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,让家珍留下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冲着我娘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他爹都让他气死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,便缓一下口气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别怪我心狠,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完丈人又转向我,喊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,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,她抹着眼泪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,我丈人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上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扭头看看我,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,再看看我娘,钻进了轿子。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,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,她也想坐进去,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,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,轿子被抬了起来,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,我丈人喊道:“给我往响里敲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,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。轿子上了路,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。我娘扭着小脚,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,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时凤霞跑了过来,她睁大眼睛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娘坐上轿子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,我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你过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走到我身边,我摸着她的脸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,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。”二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,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,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,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,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。他腿上沾满了泥巴,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,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,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。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,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,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。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,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,我年轻无忧无虑,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,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。就是在这样的时刻,我遇到了福贵,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,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,只要我想知道的,他都愿意展示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和福贵相遇,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,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,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,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。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,他们向我微笑时,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。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,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,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,也会泪流而出,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,擦去眼泪,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,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,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。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,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,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。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,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,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,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。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,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,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,用一、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。在这里,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,他喜欢回想过去,喜欢讲述自己,似乎这样一来,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。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走后,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,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,一看到她那付样子,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倒是她常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家珍是你的女人,不是别人的,谁也抢不走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了这话,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,我还能说什么呢?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。到了晚上,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,一会儿恨这个,一会恨那个,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。夜里想得太多,白天就头疼,整日无精打采,好在有凤霞,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一张桌子有四个角,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,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,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,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错啦,还剩五个角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听了凤霞的话,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,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,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,我就对凤霞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等你娘回来了,就会有五个角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,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,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,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。她头发都白了,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,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,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。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,开个小铺子,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,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,人上了年纪都这样,都不愿动地方。我就对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,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听了这话,过了半晌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爹的坟还在这里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,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,常常穿着丝绸衣衫,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神气得很。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,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,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,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,常笑嘻嘻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到我家来喝壶茶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,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,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,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,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。那天我去找龙二时,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,两条腿搁在凳子上,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,看到我走进来,龙二咧嘴笑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福贵,自己找把凳子坐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,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。我坐下后龙二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还没说不是,他就往下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,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,我啊,只能救你的急,不会救你的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点点头说:“我想租几亩田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租几亩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租五亩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五亩?”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,问:“你这身体能行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练练就行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想一想说:“我们是老相识了,我给你五亩好田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,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。我一个人种五亩地,差点没累死。我从没干过农活,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,别说有多慢了。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,到了天黑,只要有月光,我还要下地。庄稼得赶上季节,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。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,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。俗话说是笨鸟先飞,我还得笨鸟多飞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心疼我,也跟着我下地干活,她一大把年纪了,脚又不方便,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,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。我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娘,你赶紧回去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摇摇头说:“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你要是累成病,那就一只手都没了,我还得照料你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听了这话,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,和凤霞呆在一起。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,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,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,我哪知道是什么花,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问你奶奶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坐到田埂上,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留神别砍了脚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用镰刀时,她更不放心,时时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别把手割破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,活太多,我得快干,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。手脚一出血,可把我娘心疼坏了,扭着小脚跑过来,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,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,一说得说半晌,我还不能回嘴,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,不光是长庄稼,还能治病。那么多年下来,我身上那儿弄破了,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。我娘说得对,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,那可是治百病的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,就不会去乱想了。租了龙二的田以后,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,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。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,我心里反倒踏实了。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,照我这么干下去,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,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从那以后,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,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,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,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,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。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,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,比我大两岁,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,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,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。我啊,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,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,那个难受啊,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么过了三个来月,长根来了,就是我家的雇工。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。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,破衣褴衫地走过来,手里挎着那个包裹,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,他成了个叫花子。是凤霞先看到他,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长根,长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,赶紧迎了上去,长根抹着眼泪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太太,我想少爷和凤霞,就回来看一眼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走到田间,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,呜呜地哭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,你怎么成这样子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输光家产以后,最苦的就是长根了。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,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。可我家一破落,他也只好离开,只能要饭过日子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,我心里一阵发酸,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,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。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,我问长根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还好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擦擦眼睛说:“还好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问:“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摇摇头说:“我这么老了,谁家会雇我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听了这话,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,他还为我哭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,你哪受得起这种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晚上,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。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,这样一来*兆踊岣*苦,我对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苦也要把他留下,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点点头说:“长根这么好的心肠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早晨,我对长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长根,你一回来就好了,我正缺一个帮手,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听后看着我笑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爷,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,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。”说完长根就要走,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别拦我了,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根那天走后,还来过一次,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,是他捡来的,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。长根那次走后,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租了龙二的田,就是他的佃户了,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,得叫他龙老爷,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,总是摆摆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你我之间不必多礼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,我在地里干活时,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。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,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,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我收山啦,往后再也不去赌啦。赌场无赢家,我是见好就收,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向龙二哈哈腰,恭敬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龙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指指凤霞,问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你的崽子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又哈哈腰,说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,龙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稻穗,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,就赶紧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快向龙老爷行礼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,龙老爷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时常惦记着家珍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。家珍走后两个多月,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,说是生啦,生了个儿子出来,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。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有庆姓什么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人说:“姓徐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时我在田里,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,她话没说完,就擦起了眼泪。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,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,跑出了十来步,我不敢跑了,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,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。我就对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娘,你赶紧收拾收拾,去看看家珍她们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,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,我又不好催她。按我们这里的习俗,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,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。我娘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有庆姓了徐,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她又说:“家珍现在身体虚,还是呆在城里好。家珍要好好补一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。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,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,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闭着眼睛,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,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,漂漂亮亮地回来了。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,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。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,没有一下子走进去,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,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,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,身体闪闪发亮。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,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。我娘问她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谁家的小姐,你找谁呀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,我是家珍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,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,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,声音像我娘,也有些不像,我问凤霞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谁在喊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奶奶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直起身体,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,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。凤霞一看到她娘,撒腿跑了过去。我在水田里站着,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,她太使劲了,两只手撑在腿上,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。凤霞跑得太快,在田埂上摇来晃去,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,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。我这时才走上田埂,我娘还在喊,越走近她们,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。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,对她笑了笑。家珍站起来,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。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,她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,别人谁也抢不走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一回来,这个家就全了。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,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,这是家珍告诉我的,我自己倒是不觉得。我常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,细皮嫩肉的,看着她干粗活,我自然心疼。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,就高兴地笑起来,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累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常说,只要人活得高兴,就不怕穷。家珍脱掉了旗袍,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,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,还总是笑盈盈的。凤霞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砖瓦的*课莅岬矫┪堇*去住,她照样高高兴兴,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。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,再不到田边来陪我,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。有庆苦呵,他姐姐还过了四、五年好日子,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,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,我娘病了。开始只是头晕,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。我也没怎么在意,想想她年纪大了,眼睛自然看不清。后来有一天,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,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。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,她还那么靠着。家珍叫她,她也不答应,伸手推推她,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。家珍吓得大声叫我,我走到灶间时,她又醒了过来,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,我们问她,她也不答应,又过了一阵,她闻到焦糊的味道,知道饭煮糊了,才开口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哎呀,我怎么睡着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,她站到一半腿一松,身体又掉到地上。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,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,她怕我们不相信。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,我站着没有动。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,是用手帕包着的。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,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,只剩下这两块了。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,我就拿过银元。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,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,让我换上。我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走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没说话,跟着我走到门口,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,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。自从家珍回来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。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,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,要进城去了。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,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,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,就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你不是下田吧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走得很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。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,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,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,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,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。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,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,宁愿多绕一些路。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,哪个收钱黑,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。我想了想,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,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,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,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,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。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,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,就走上去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来帮你敲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小孩高兴地点点头,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,里面有人答应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来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时小孩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快跑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还没明白过来,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。门打开后,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,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,我没料到他会这样,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从地上爬起来,本来我想算了,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,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,我骂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,也不会向你要饭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扑上来就打,我脸上挨了一拳,他也挨了我一脚。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。这小子黑得很,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,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。我呢,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,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难看死啦,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停住手脚,往后一看,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,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。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,是个当官的。那仆人真灵活,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长官,嘿嘿,长官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两头蠢驴,打架都不会,给我去拉大炮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,他是拉我当壮丁的。那仆人也急了,走上前去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长官,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长官说:“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,不。”仆人吓得连声说,“我不是公子,打死我也不也敢。排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操你娘。”长官大声骂道:“老子是连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,是,连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,反而把连长说烦了,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少他娘的说废话,去拉大炮。”他看到了我。“还有你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只好走上去,拉住一匹马的缰绳,跟着他们往前走。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。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,走了一段路后,连长竟然答应了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行,行,你回去吧,你小子烦死我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仆人高兴坏了,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,可又没有下跪,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,连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还不滚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仆人说:“滚,滚,我这就滚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仆人说着转身走去,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,把胳膊端平了,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。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,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。连长这时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走呀,走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哭带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连长,连长,连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向他开了一枪,没有打中,打在他身旁,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,手倒是出血了。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站起来,站起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站了起来,连长又说:“走呀,走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伤心地哭了,结结巴巴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连长,我拉大炮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又端起胳膊,第二次向他瞄准,嘴里说着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走呀,走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,一转身就疯跑起来。连长打出第二枪时,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。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,骂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他娘的,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转过身来,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,就提着手枪走过来,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回去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,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,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。我连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拉大炮,我拉大炮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右手拉着缰绳,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,走出城里时,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,我低下头哭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,越走越远,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。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,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每过两天,连里就会少掉一、两张熟悉的脸,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,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,老全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谁也逃不掉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,我说听到了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是打逃兵的,命大的不让打死,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。老全告诉我,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,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,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。当兵六年多,没跟日本人打过仗,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。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,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。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,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。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逃腻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。一过长江,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,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。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,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,是江苏人,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,我就说是的。其实我也不知道,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。春生和我最亲热,他总是挨着我,拉着我的胳膊问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会不会被打死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。过了长江以后,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,起先是远远传来,我们又走了两天,枪炮声越来越响。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,村里别说是人了,连牲畜都见不着。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,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。有人走过去问连长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连长,这是什么地方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说:“你问我,我他娘的去问谁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,村里人跑了个精光,我望望四周,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,什么都没有。过了两天,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,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,又一队队走过来,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。又过了两天,我们一炮还未打,连长对我们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被包围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,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,满地都是黄衣服,像是赶庙会一样。这时候老全神了,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,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,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,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。老全走南闯北,在七支部队里混过,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,互相打听几个人名,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,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。老全告诉我和春生,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。老全正说着,有个人向这里叫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全,你还没死啊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,哈哈笑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人还没说话,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,老全扭脸一看,急忙站起来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喂,你知道老良在哪里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死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沮丧地坐下来,骂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妈的,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瞧,谁都没逃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,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,我们还不怎么害怕,连长也不怕,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。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,我们也没有很害怕,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,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。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,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,他就去问连长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,他气冲冲地反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打炮,往哪里打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说得也对,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,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,就是别出去打炮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被包围以后,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。飞机在上面一出现,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,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,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。飞机一走,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,旁边的人端着枪,保护他们,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,都走回自己的坑道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没过多久,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,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,又拆茅屋又砍树,这哪还像是打仗,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。才半天工夫,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,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,树木和抱着木板、凳子的大兵,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,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,在空中扭来扭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,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。四周的房屋被拆光,树也砍光后,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,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,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。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,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。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,也不给重新埋了,到了那种时候,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,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。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,米倒是越来越多。没人抢米了,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,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,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,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。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,改成投大饼,成包的大饼一落地,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,叠得一层又一层,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,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说:“我们分开去抢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,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。我们爬出坑道,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。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,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。有一次我跑着跑着,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,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,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,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。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,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,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,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,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,跟着飞机跑,大饼一扔下,人才散开去,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。大饼包得也不结实,一落地就散了,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,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,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。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。回到坑道里,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,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。老全当了八年兵,心里还是很善良,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,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。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,露出脑袋张望春生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,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,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,他一翻身滚了进来,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多不多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望望我,问春生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能吃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春生说:“可以煮米饭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一想还真对,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,老全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小子比谁都精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,用上了春生的办法。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,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,有些脚没有反应,有些脚乱蹬起来,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,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。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,反正大米有的是,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。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,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,嘿嘿笑个不停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,也不分白天和晚上。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,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,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,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,就成了一堆烂铁,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。那么一些日子下来,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,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。枪炮声越来越近,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。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,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。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,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,他迷迷糊糊睡着时,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,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,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,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他娘的轻一点,吵得老子都睡不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赶紧把他拉下来,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,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,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。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,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,成了伤号的天下。有那么几天,我和老全、春生扑在坑道上,露出三个脑袋,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。隔上不多时间,就过来一长串担架,抬担架的都猫着腰,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,喊一、二、三,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,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伤号疼得嗷嗷乱叫,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,骂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些畜生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伤号越来越多,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,就有担架往这里来,喊着一、二、三把伤号往地上扔。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,没多久就连成一片,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,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,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,连老全都直皱眉。我想这仗怎么打呀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天一黑,又下起了雪。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,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,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。一大片一大片,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。雪花落下来,天太黑,我们看不见雪花,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,手上软绵绵一片,慢慢地化了,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,又饿又冷,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,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。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,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。春生推推我,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你睡着了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没有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又推推老全,老全没说话。春生鼻子抽了两下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下活不成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,老全这时说话了,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别说这丧气话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身体坐起来,又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,每次我都对自己说:“老子死也要活着。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,就是没伤着我。春生,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死不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,都想着自己的心事。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,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,想想我娘和家珍。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,都透不过气来,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到了后半夜,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,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。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,那声音一段一段的,飘来飘去,听上去像是在说话,你问一句,他答一声,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。那么过了一阵后,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,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,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,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,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。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,只有这样一个声音,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。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把脸上的雪化了后,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天亮时,什么声音也没有了,我们露出脑袋一看,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。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,谁都没说话。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,末了他叹息一声,摇摇头对我们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惨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着,老全爬出了坑道,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,拨拨那个,老全弓着背,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,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。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,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。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,赶紧向老全叫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快回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没答理我们,继续看来看去。过了一会,他站住了,来回张望了几下,才朝我们走来。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,摇着头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有四个,我认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话刚说完,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,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,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。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,只看到有子弹飞来,就拼命叫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全,你快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喊了几下后,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,我才想完了,老全出事了。我赶紧爬出坑道,向老全跑去,跑到跟前一看,老全背脊上一滩血,我眼睛一黑,哇哇地喊春生。等春生跑过来后,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,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们让老全躺下,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,那地方又湿又烫,血还在流,从我指缝流出去。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,像是看了一会我们,随后嘴巴动了动,声音沙沙地问我们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,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只好重新去看老全,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,接着慢慢睁开,越睁越大,他的嘴歪了歪,像是在苦笑,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全说完这话,过了没多久就死了。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,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,互相看了半晌,春生先哭了,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后来,我们看到了连长,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,腰里绑满了钞票,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。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,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。有个娃娃兵向他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连长,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连长回过头来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蠢蛋,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,还是自己救自己吧。”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,没打中。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,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,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,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,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,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,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。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,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***了。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,我倒不怎么怕死,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,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看看春生,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,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。我们吃了几天生米,春生的脸都吃肿了。他伸舌头舔舔嘴唇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想吃大饼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,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。春生站了起来,我没叫他小心子弹,他看了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兴许外面还有饼,我去找找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春生爬出了坑道,我没拦他,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,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。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,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别走开,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垂着双手,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。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,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中午没到的时候,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。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,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,他紧张得脸都青了,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,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。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,我心一横,想这次是真要死了。可他没有开枪,对我叫嚷着什么,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,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,我又有活的盼头了。我爬出坑道后,他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把手放下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放下了手,悬着的心也放下了。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,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。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。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地上坑坑洼洼,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,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。我们走了一段后,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,馒头热气腾腾,看得我口水直流。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自己排好队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,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,我往远处看看,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。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,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,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,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。大家都吃得太快,有些人拼命咳嗽,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,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,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。更多的人是噎住了,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,身体一动不动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二天早晨,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,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。前面是两张桌子,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,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中国的道理,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,想回家的就站出来,去领回家的盘缠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听可以回家,我的心扑扑乱跳,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,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。很多人都坐着没动,有一些人走出去,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,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,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接着就上路了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,就跟我们连长一样。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,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。这下我紧张了,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。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,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,我要回家。我就站起来,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,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,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,可话到嘴边又变了,我一遍遍叫着:“连长,连长,连长——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,问我要说什么。我还是叫他连长,还是哭。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他是团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,心想糟了。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,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说什么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这才放心下来,对团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回家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解放军让我回家,还给了盘缠。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,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,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。我太想家了,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,和我一双儿女团聚,我又是哭又是笑,疯疯癫癫地往南跑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走到长江边时,南面还没有解放,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。我过不去,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。我就到处找活干,免得饿死。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,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,学过摇船。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,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想想解放军对我好,我要报恩。可我实在是怕打仗,怕见不到家里人。为了家珍她们,我对自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就不报恩了,我记得解放军的好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,算算时间,我离家都快两年了。走的时候是深秋,回来是初秋。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,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,一点都没变,我一眼就看到了,我急冲冲往前走。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,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,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离村口不远的地方,一个七、八岁的女孩,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。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,那是我的凤霞。凤霞拉着有庆的手,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。我就向凤霞有庆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有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像是没有听到,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,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,脑袋朝我这里歪着。我又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有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,凤霞向我转了过来,我跑到跟前,蹲下去问凤霞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还认识我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,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。我对凤霞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你爹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笑了起来,她的嘴巴一张一张,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。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只是我没往细里想。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,她张着嘴向我笑,她的门牙都掉了。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的眼睛亮了亮,就把脸往我手上贴,我又去看有庆,有庆自然认不出我,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,我去拉他,他就躲着我,我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儿子啊,我是你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,推着凤霞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快走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,哇哇叫着我的名字,我认出来是家珍,家珍跑得跌跌撞撞,跑到跟前喊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,我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哭什么,哭什么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么一说,我也呜呜地哭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总算回到了家里,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,我的心放下了。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,一走近自家的茅屋,我就连连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娘,娘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喊着我就跑了起来,跑到茅屋里一看,没见到我娘,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,折回来问家珍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娘呢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什么也不说,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,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,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,我娘就死了。家珍告诉我,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,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。我娘才这么说,可怜她死的时候,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。我的凤霞也可怜,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。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,凤霞就坐在我对面,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,就轻轻地对着我笑,看到她笑,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。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,只是他仍有些怕我,我一抱他,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。随便怎么说,我都回到家里了。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,我和家珍,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,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,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,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,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,摸摸两个孩子,我一遍遍对自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回家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回来的时候,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,我分到了五亩地,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。龙二是倒大楣了,他做上地主,神气了不到四年,一解放他就完蛋了。共产党没收了他的田产,分给了从前的佃户。他还死不认帐,去吓唬那些佃户,也有不买帐的,他就动手去打人家。龙二也是自找倒楣,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,说他是恶霸地主。被送到城里大牢后,龙二还是不识时务,那张嘴比石头都硬,最后就给毙掉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。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,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,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也太糊涂了,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,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。那是在下午,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,事先有人挖好了坑。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,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,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,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,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,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,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,哭着鼻子对我喊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我是替你***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听他这么一喊,我慌了,想想还是离开吧,别看他怎么死了。我从人堆里挤出去,一个人往外走,走了十来步就听到“电”的一枪,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,可紧接着又是“电”的一枪,下面又打了三枪,总共是五枪。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,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毙了几个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说:“就毙了龙二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龙二真是倒楣透了,他竟挨了五枪,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毙掉龙二后,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,我是越想越险,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,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。我摸摸自己的脸,又摸摸自己的胳膊,都好好的,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,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,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,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,我对自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下可要好好活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回到家里时,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,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,以为我病了。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,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,嘴里咝咝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真险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后来我就想开了,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,这都是命。常言道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。我这么对家珍说了,家珍用牙咬断了线,看着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,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知道家珍的话,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。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,我心里一阵酸疼。家珍说得对,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,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,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,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,转到了另一边。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,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,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,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,那里沾了几根青草。他也嘿嘿笑了一下,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。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,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,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,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,出现了纷乱的弯曲。在牛的脊背上刷动,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。老人又叫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,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,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。老人对牛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,你也歇够了。我知道你没吃饱,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,给牛套上犁的工夫,他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,饿了还得先歇一下,才吃得下去东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,将背包垫在腰后,靠着树干,用草帽扇着风。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,长长一条,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。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,他的裤裆也在晃动,很像牛的肚皮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,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,过得还算安稳。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,我呢,一天比一天老了。我自己还没觉得,家珍也没觉得,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。到了有一天,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,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,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你头发白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,他这么一叫,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。回到家里,我把家珍看了又看,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,低头看看自己,又看看背后,才问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看什么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笑着告诉她:“你的头发也白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,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,要不是她又聋又哑,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。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,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。有庆也有十二岁了,有庆在城里念小学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,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,没有钱啊。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,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,帮家珍干些家里活,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。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,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。别看凤霞听不到,不会说,她可聪明呢,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,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,两只眼睛一眨一眨,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,几天不再提起那事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,这事不能不办了。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,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。我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,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听了点着头,眼泪却下来了。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。我劝家珍想开点,凤霞命苦,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。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,要让他念书,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。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,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,要是减掉一半岁数,要的人家就多了。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,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,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。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,把凤霞当女儿,总会多疼爱她一些,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。他们来了,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,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他们就改变了主意,那个男的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长得倒是挺干净的,只是……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没往下说,客客气气地回去了。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。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,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被领走那天,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,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。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,凤霞就在旁边割草,已经习惯了。那天我看到她跟着,就推推她,让她回去。她睁圆了眼睛看我,我放下锄头,把她拉回到屋里,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,扔到了角落里。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,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。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,她不再看我,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,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。家珍给她扣纽扣时,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。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。我拿起锄头走出去,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下地了,领凤霞的人来了,让他带走就是,别来见我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到了田里,挥着锄头干活时,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是心里发虚啊,往四周看看,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,觉得心都空了。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,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。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,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。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,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,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,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,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。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,说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放心吧,我会对她好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完他拉了拉凤霞,凤霞就跟着他走了。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,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,她一直在看着我。凤霞走着走着,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,再过一会,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。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,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。家珍走过来时,我埋怨她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叫你别让他们过来,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说:“不是我,是凤霞自己过来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走后,有庆不干了。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,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直到凤霞走远了,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。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,就是不过来问我。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,他看到我怕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吃午饭时,桌子旁没有了凤霞,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,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,家珍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快吃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摇摇小脑袋,问他娘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呢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,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快吃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,对他娘叫道:“姐姐什么时候回来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一走,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,看到有庆这样子,一拍桌子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不回来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,看看我没再发火,他嘴巴歪了两下,低着脑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姐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就告诉他,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,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。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,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,边哭边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上学,我要姐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没理他,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,谁知他又叫了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上学。”把我的心都叫乱了,我对他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哭个屁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给吓住了,身体往后缩缩,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,他就离开凳子,走到墙角,突然又喊了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姐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,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,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转过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看看家珍,乖乖地转了过去,两只手扶在墙上,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脱掉裤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脑袋扭过来,看看家珍,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,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,他慌了。我举起扫帚时,他怯生生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别打我好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这么说,我心也就软了。有庆也没有错,他是凤霞带大的,他对姐姐亲,想姐姐。我拍拍他的脑袋,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快去吃饭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过了两个月,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。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,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,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,她蹲在有庆跟前,替他这儿拉拉,那儿拍拍,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都没件好衣服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上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都过去了两个月,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,到了上学这一天,他又这么叫了。这次我没有发火,好言好语告诉他,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,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。有庆倔劲上来了,他抬起脑袋冲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就是不上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你屁股又痒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干脆一转身,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,进了屋后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打死我,我也不上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,就提着扫帚进去,家珍拉住我,低声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轻点,吓唬吓唬就行了,别真的揍他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进屋,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,裤子褪到大腿一面,露着两片小屁股,他是在等我去揍他。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,我就先用话吓唬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尖声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姐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,他抱着脑袋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疼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又揍了一下,他还是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不疼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,真把我气坏了。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,这下他受不了,哇哇地哭,我也不管,还是使劲揍。有庆总还小,过了一会,他实在疼得挺不住,求我了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别打了,我上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是个好孩子。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,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,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,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,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,吃饭的时候,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,一副害怕的样子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。到饭快吃完的时候,有庆叫了我一声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说:“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,老师批评我了,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,不好好念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一听火就上来了,凤霞都送给了别人,他还不好好念书。我把碗往桌上一拍,他先哭了,哭着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爹,你别打我。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,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,那是早晨揍的,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。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,我鼻子一酸,眼睛也湿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,她就跑了回来。凤霞回来时夜深了,我和家珍在床上,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,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。我想是谁呀,这么晚了。爬起来去开门,一开门看到是凤霞,都忘了她听不到,赶紧叫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凤霞,快进来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这么一叫,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,没穿鞋就往门口跑。我把凤霞拉进来,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。我推推她,让她别这样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,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,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,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,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。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,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,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。过了很久,她才止住哭,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。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,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,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,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。我又看她的脸,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,这才稍稍有些放心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凤霞头发干了后,家珍替她脱了衣服,让她和有庆睡一头。凤霞躺下后,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,偷偷笑了一下,才把眼睛闭上。有庆翻了个身,把手搁在凤霞嘴上,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。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,又乖又安静,一动不动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,使劲搓眼睛,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,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,张着个嘴一声声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姐姐,姐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,家珍让他快点吃饭,还要上学去。他就笑不出来了,偷偷看了我一眼,低声问家珍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不上学好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说:“不行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不敢再说什么,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,随即怕我发火,飞快地跑了起来。有庆走后,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,准备送凤霞回去,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,凤霞哀求地看着我,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,我看看家珍,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,我对她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让凤霞再呆一天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,凤霞没有哭,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,看看她弟弟,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。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,反正凤霞听不到,我没理睬他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,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,一直往前走,走着走着天黑了,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,又灌到脖子里去。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天黑后,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,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,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,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,她的手很冷,一动不动。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,到了城里,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,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,把她看了又看,凤霞是个好孩子,到了那时候也没哭,只是睁大眼睛看我,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。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,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。背起凤霞就往回走,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,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,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回到家里,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,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就是全家都饿死,也不送凤霞回去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轻轻地笑了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。三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念了两年书,到了十岁光景,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,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,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。家里还养了两头羊,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。每天蒙蒙亮时,家珍就把有庆叫醒,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,一只手提着,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,那样子怪可怜的,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,可有什么办法呢?没有有庆去割草,两头羊就得饿死。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,边嚼边往城里跑。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,喂了羊再自己吃饭,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。有庆十来岁的时候,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这么跑,鞋当然坏得快。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,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,不能再光着脚丫,给他做了一双布鞋。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,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。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,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,问她是给谁做鞋,她说是给有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,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。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,这哪还是鞋,鞋底磨穿了不说,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。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,我把鞋扔过去,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是穿的,还是啃的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,咧了咧嘴,想哭又不敢哭。我警告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再这样穿鞋,我就把你的脚砍掉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其实是我没道理,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,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,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,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,又跑着回来。不说羊粪肥田这事,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,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。我这么一说以后,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,到了学校再穿上鞋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一次都下雪了,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,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,我叫住他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手里拿着什么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,可能是糊涂了,都不知道说什么。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那是鞋,不是手套,你给我穿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这才穿上了鞋,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,我向他挥挥手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走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转身往城里跑,跑了没多远,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到了五八年,人民公社成立了。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,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。村长也不叫村长了,改叫成队长。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,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,就跟当兵一样,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,大伙就分头去干。村里人都觉得新鲜,排着队下地干活,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,我和家珍,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,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,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,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,连队长看了都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这一家啊,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,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,过来的十来年,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,眼睛一眨,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,家珍常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往后要是再分田,我还是要那五亩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谁知没多少日子,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,说是要煮钢铁,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,到了我家,笑嘻嘻地对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是你自己拿出来呢,还是我们进去砸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,我家怎么也逃不了,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自己拿,我自己拿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,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,才那么三、五下,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。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,家珍对队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吃食堂。”队长挥着手说。“村里办了食堂,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,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,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,鱼啊肉啊撑死你们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村里办起了食堂,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,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,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,也要充公。那天上午,我们一家扛着米,端着盐往食堂送时,有庆牵着两头羊,低着脑袋往晒场去。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,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,他天天跑着去学校,又跑着回来,都是为家里的羊。他把羊牵到晒场上,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,交给饲养员王喜。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,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,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,咬着嘴唇一动不动,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村里食堂一开张,吃饭时可就好看了,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,排出长长一队,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。每家都是让女人去,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。队长说得没错,有了食堂确实省事,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。那饭菜敞开吃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天天都有肉吃。最初的几天,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,问大伙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省事了吧?这人民公社好不好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大伙也高兴,都说好,队长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也高兴,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又吃肉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,就出门去喊有庆。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,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。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,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,就倒楣了,常常挨饿,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,有庆就对着它们叫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喂喂,你们在哪里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,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,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,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,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,抓起书包就跑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,我心里那个气,嘴上又不好说,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,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,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听了这话,没明白过来,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,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,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羊早归了公社,管你屁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,到了天快黑的时候,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。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,就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有庆,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,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,摇摇头对王喜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爹要骂我的,我就这么抱一抱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日子一长,棚里的羊也就越少,过几天就要宰一头。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,王喜见了我常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,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,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,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,队长指着它们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,不能老让它们闲着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,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,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。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,走到一户人家跟前,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,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,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,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,队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这位是王先生,到你这儿来看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好,好。”我连连点着头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,前后左右看了一会,嘴里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好地方,好风水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,心想这下完蛋了。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,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,就叫了一声,王先生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家珍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笑着说:“进屋喝碗茶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先生摆了摆手,说道:“改日再喝,改日再喝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说:“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忙,忙。”王先生点着头说。“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着王先生看看我,问家珍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位就是?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家珍说:“是福贵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点着头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,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。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,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改日再聊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到别处去看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,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,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,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,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。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,老孙头呜呜地哭,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,队长对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哭什么,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,还是哭,什么话都不说。到了傍晚,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,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,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,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。老孙头被拉出来后,双手抱住了一棵树,怎么也不肯松手,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队长,拉不动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扭头看了看,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行啦,你们两个过来点火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,站到凳子上,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。屋顶的茅*荼纠淳*发霉了,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,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。队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他娘的,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,有人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浇上油,一点就燃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一想后说:“对啊,他娘的,我怎么没想到,快去食堂取油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,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。我啊,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,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,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,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。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,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,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。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,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。老孙头可怜,等到屋顶烧成了灰,四面土墙也烧黑了,他才抹着眼泪走开,村里人听到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锅砸了,屋子烧了,看来我也得死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,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,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。想来想去这都是命,只是苦了老孙头,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,我想想也是这样。我嘴上不这么说,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是灾祸找到他,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,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。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,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,看着都很稀奇,问这是什么玩意,我以前打仗时见过,就对他们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汽油桶,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,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太小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买来的人说:“没有更大的了,只能一锅一锅煮了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,不管谁说什么,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。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也对,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,就一锅一锅煮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,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,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,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,我想是谁呀,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。有庆对着队长喊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大伙听了都笑,队长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放上水?你小子是想煮肉吧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,他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要不钢铁没煮成,桶底就先煮烂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谁知队长听了这话,眉毛往上一吊,看着我说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福贵,这小子说得还真对。你家出了个科学家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夸奖有庆,我心里当然高兴,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。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,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,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,桶顶盖一个木盖,就这样煮起了钢铁。里面的水一开,那木盖就扑扑地跳,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,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,每次揭开木盖时,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,嘴里喊着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烫死我啦。”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,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,敲完后骂道: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“他娘的,还硬梆梆的。”
(责任编辑:矿电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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